弹棉女匠的守与传
祖传店招——木制圆章
我住在河坊街113号。老房子,没有卫生间。但我舍不得搬。
2010年,曾经好几拨人一来就讲,“潘永泰”这块金字招牌,要好好利用,还说与他们合作,可以赚很多钱。
他们管他们说。我和文彪手上一刻不停,还在做我们的棉花被。
棉花又不是靠说说,就能弹出来的。“潘永泰”棉花店的老店招牌,可是老潘家好几代人传下来的。
年景好时,“嘣嘣嘣嘣”的弹弓声一响起来,整个村庄都晓得了
1898年,19岁的永嘉人潘锦权,学弹棉花出师了,在江浙皖交界的各个县城替人加工棉花被。潘锦权是我丈夫的爷爷,也是“潘永泰”棉花店的创始人。
那时,棉花是各家自种,弹棉师傅只需要加工。东家对“弹棉郎”都蛮客气,希望活儿干得漂亮。
阿爷和搭档一大早开工,摆好两张长条凳,两块门板横着放。东家要做几斤重的棉被,就称几斤重的棉花。手工棉花胎总共32道工序,一道都少不来。弹好的棉花胎厚笃笃,还要用磨盘一遍遍压实。晚上么,就睡在弹床上。
年景好时,“嘣嘣嘣嘣”的弹弓声一响起来,整个村庄都晓得了。一家棉被弹好,另一家已经在等了。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弹棉师傅的三餐就没定数了,免不了饥一顿饱一顿。
奖品是一台木制轧棉机,这成了潘家的“传家宝”
1919年,19岁的潘统印也出师了,跟着他爸爸潘锦权弹棉花。潘统印就是我的公公,“潘永泰”的第二代传人。
上品的棉花被有个标准,砻糠(稻壳)倒在棉胎上粘不牢,说明棉花被磨得细密。潘家父子做的棉被就有这个品质。
好口碑慢慢传开来,阿爷索性在江苏宜兴租了店面,自己开店了。每年春节前,父子俩从宜兴回老家永嘉,要经过杭州。当时河坊街上已经有六七家棉花店。阿爷看河坊街地段好,客流量大。在温州同乡会的牵线下,“潘永泰”棉花店开起来了。
1929年是“潘永泰”最出风头的时候。“潘永泰”手工棉花胎,在第一届西湖博览会上获奖了。
“潘永泰”能得奖,当时很多人没想到。奖品是一台木制轧棉机。这台轧棉机,一下让弹棉花的效率提高了三四倍,成了潘家的“传家宝”。
他们去给新四军苏浙军区被服厂加工棉被棉服了
1945年前后,有一批“弹棉郎”悄悄去了长兴煤山镇的新槐村。我公公还有其他亲戚都去了。后来家里人才知道,他们是去给新四军苏浙军区被服厂加工棉被棉服的。1946年,“潘永泰”棉花店搬到了运河边。公公租下娑婆桥直街的一处墙门房,专门生产统一规格的棉花胎,通过船只批发到南京、无锡一带。
“潘永泰”就是在那时候有了自己的店牌,一枚很大的木头圆章,刻的是“和合二仙”,边上有“场设杭州湖墅真丝绵胎工场”字样。圆图章沾上蓝色染料,印在棉花胎上,既是店牌,也是商标。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鼓励合作生产。年过半百的公公关掉了娑婆桥的工场,回河坊街租房,继续加工棉花。
我丈夫潘文彪是独子。1961年,公公身体不好。文彪接到家信,辞了职,回来照顾家里。半年后,公公过世。文彪子承父业,成了“潘永泰”的第三代传承人。
日子久了,我和文彪一样,心里装的都是棉花
我爸妈是温州人,但我出生在大西北。我爸叫胡玉龙,黄埔军校六期毕业,是抗战军人。1940年,我爸在兰州抗战。第二年,我在兰州出生。我爸给我取名“兰兰”。后来,爸妈带我回到老家生活。1962年,文彪回永嘉过春节。恰巧,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的老公认识他。听说文彪在杭州弹棉花,大我三岁,我便动心了。
不过,我提了个条件,他要教会我的两个弟弟弹棉花。文彪答应了下来。
春节一过,我就跟着他去了杭州。我和文彪住二楼,婆婆住楼下,一家子很融洽。
每天看着文彪和帮工做棉被,一个月后我也能上手了。弹棉花需要两个人,一百年前要么是父子搭档,要么是师徒,夫妻档没有的。
压实纱线和棉花的磨盘,是用老树桩做的,很沉。靠着磨盘的重量和人的巧力,一床棉胎要来回压四五遍,干得人大冬天都能出一身汗。日子久了,我开始和文彪一样,心里装的都是棉花。
至于我的两个弟弟,他们学成弹棉花的全部门道后,分别去了云南、四川,自立门户。
我们只采购当时国营浙江省特产公司销售的新疆长绒棉
1983年,我和文彪买下河坊街113号的房子,前店后坊加起来将近70平方米,我们在杭州有了自己的房子。
1989年中秋节晚上,邻居烘尿布引发一场大火。我们家也受到牵连,被烧得精光。后来多亏杭州市政府,重新建了房,保险公司给了一笔赔款,“潘永泰”这才恢复营业。说来也奇怪,火烧之后,“潘永泰”的生意倒比从前更好了。
当时国家经济好了,棉花棉纱都能买到。“潘永泰”又增加了一个生产销售棉花被的项目。不过,我们只采购当时国营浙江省特产公司销售的新疆长绒棉。新疆棉纤维长,颜色白,价格也贵。棉花胎上的纱线,也是从特产公司进货的新疆棉纱。后来市面上有了涤纶线,有更多颜色。我们还是坚持用本色棉纱线,宁可自己染色。
2000年前后,又出现了价格便宜的棉花被,有些用了“黑心棉”。我们的生意非但没受影响,反而更加兴旺了。
河坊街两边的老建筑都保留,老字号也保留
1999年正月过后,消息传来:河坊街要“动大刀”,推倒重建。我想,这下糟了,棉花店要保不住了。
文彪写信给《杭州日报》,呼吁“旧城改造,把我们留下来”。没想到第二天,杭报记者就登门拜访。第三天,《杭州日报》下午版就刊登了记者楼时伟写的《最后的棉花店将消失》的报道。其他报社也赶来采访,浙大教授、政协委员一起呼吁,要求保留河坊街核心街区、保留老字号。
当时的市领导来了河坊街三次,改造方案一改再改。最后市里拍板:河坊街两边的老建筑都保留,胡庆余堂、方回春堂、潘永泰等老字号也保留,还要“修旧如旧”。
2002年10月,河坊街全新开张,“潘永泰”也迎来了老店新开。
1994年,“潘永泰”被认定为中华老字号;2007年,被评为浙江老字号;2009年,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我对儿子说,产量上去了,质量一定要保证,绝对不能偷工减料
大家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也反映在棉被尺寸上。很多客户指定做2米乘2米3的棉被。河坊街的场地不够。我和儿女商量,去外面找加工场地。
2015年文彪离世后,外面的工场就由我们的儿子潘肃剑负责。
儿子是“潘永泰”的第四代传承人。他头脑灵活,早早注册了“潘永泰”的商标,图案就是“和合二仙”。我对儿子有要求的:不能用现代的梳棉机,只能用木制轧棉机。因为机器梳的棉纤维没弹性,做成的被子不蓬松。
儿子如实照办,买了好几台木制轧棉机,从老家请了几个亲友帮忙,棉被的产量终于上去了。
杭州人相信“潘永泰”,喜欢“潘永泰”。有一位老顾客,专程送来一幅字,“永葆伟业济沧海,泰和温馨送人间”。我把这幅字挂在店里的墙上。
我真是没想到,手工棉花被还被人这么惦记着
2024年,我作为中华老字号潘永泰棉花店第三代传人,被评为非遗传承的“杭州好人”。
颁奖词里有这么一段话:为了保证老字号的信誉,她拒绝纺织企业收购和店铺出租,将“弹棉花”这项非遗传承当成责任,坚持把这份老底子的工艺传承下去。
我听了很激动。
来杭州60多年了,我就干了一件事情,往木制轧棉机里放棉花,轧棉花,弹棉花,经纱线,磨棉被。我做活时也不戴口罩,棉花纤维是天然的。喉咙痒,就喝一杯红糖水。
今年我84岁,耳不聋眼不花,走路也不用拐杖。人家说,“胡兰兰的血管里,怕流淌的都是棉花哩!”
我还住在河坊街113号,儿女让我搬,我不搬。
我住在这里舒服,我要守着这里。
有个老杭州人,平时在北京带孙子。他盖过鹅绒被、蚕丝被,觉得最舒服的还是“潘永泰”的棉花被。每年春节他都来我们店里,可惜每次都空手而归。因为我们的棉花被都是预定制,现场买不到。
他来了好几次,我过意不去。今年春节,我做主把一床客户年后来拿的棉花被先给了他,价格300元。他开心煞了。我真是没想到,手工棉花被还被人这么惦记着。
这辈子,我只会把手工棉花被做好,对得起喜欢它的新老客人。
最近,我还总想着另一件事。杭州不是有会跳舞的机器人了吗?要是能发明一个弹棉花的机器人,那就真的造福万家了!
(据7月14日《杭州日报》 口述 胡兰兰 整理 陈文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