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面对记者，后陈村村民陈岳荣将会回想起他带着村民在上访信上摁下红手印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20多年前，金华武义后陈村，因为工业园区征地，村集体多了1900余万的征地款，但钱怎么用，村民们一无所知，加上连续几任村干部因财务问题落马，愤怒的陈岳荣带头上访，900多人的村庄，红手印摁了500多个。正是这场干群矛盾的大火，倒逼后陈制度创新，挂上了全中国第一块村务监督委员会的牌子，此后村里的大事小事，都有了一个专门的监督机构。

对于陈岳荣和其他村民，以及村干部而言，这是一次求说法的民声疾呼，是一场并不完善又足够大胆的解决矛盾尝试，尽管那时已经有媒体连续关注，但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次创新将会升格到什么地步，并给中国的基层民主建设带来什么。

笔者小时候曾跟着奶奶参加一场基层民主选举，并不宽敞的会议室，烟雾缭绕，村民代表人手一张选票。有人嫌传笔麻烦，便拿上手里的烟头，在想选的干部名字下烫出一个洞，很快有样学样，大家纷纷用烟头投票。有人开玩笑说，点烟是敬烟，谁被敬得多，谁当选村干部，合情合理。那时小孩尚不知民主选举为何物，但因为这个玩笑，对于一张张用烟烫出洞的选票记忆深刻。

玩笑里有关于民主最朴素的道理：信任，授权，赋予合法性。一旦这种诉求得不到满足，爆发出的就是极大的能量。退休后一直在研究基层民主制度的武义街道干部徐向阳说，其实当时除了后陈，全国不少地方都出现了类似的村务监督制度探索。就时代而言，后陈面临的是当时中国基层农村的普遍问题，电视剧《大江大河》里，小雷家赶上工业化浪潮，村集体资产剧增，惯于“一言堂”的雷东宝一再犯错，最终被村民抛弃，正是其真实写照。在经济社会急剧转型的当口，农村同样面临着“成长的烦恼”，旧有的管理体制，已经不适应新的发展需求。

除开时代背景，“首创”对于浙江而言并不鲜见，在“后陈经验”之前，同样是基层治理，同样是从群众中来，浙江早有“枫桥经验”。武义所在的金华，更是有着义乌这样的“无中生有”的典型。从来善于在改革中抓住机遇的浙江，像是又一次重复了自己擅长的事情。

当然，时代与创造合流，能汇成浩荡大江，不仅在于“顺势”，更在于“而为”，在于将种子播撒出去的人。后陈村务监督委员会诞生的第二年，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到后陈考察，对“后陈经验”进行了总结提炼，肯定了后陈的探索，还首次提出了推进“全过程监督”这一全新的提法。此后，后陈经验从武义走向全省，并逐步被纳入中央顶层设计，从治村之计上升为治国之策。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人民民主是一种全过程的民主”，回看之前的“全过程监督”，思想和历史的草蛇灰线，清晰可见。

时隔20年，再次谈起当初的意气之举，陈岳荣和其他村民既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语调铿锵，意气风发。这里面有老百姓敢于疾呼的勇气，更有在泥土中种出一棵参天大树的自豪。任何一种制度，都不是一个拥有某种终极态的完成品，而是始终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中，对于基层百姓而言，能照拂其心声，聆听其意见，或许就能改变其生活，甚至掸掉身上时代的尘埃。